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回憶。

  側躺在黑暗車廂中的羅德里希凝神細聽。

  以那樣的震動幅度判斷,應該是身材高大的男性,刻意放輕的步伐掩蓋不了來者穿著軍靴的事實。他開始有點埋怨自己對聽覺的敏銳度,如果什麼都不知道,會不會多享受一些不必擔驚受怕的時光?

  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這個時間點想秘密地接近他的男性軍人,會是誰?他嘗試調整自己的姿勢以面對門口,避免一旦被滅口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全身的神經不禁緊繃起來。

  是誰?他的目的是什麼?會不會有那麼一點點的機率,來者並不是要對他不利……

 

  喀。

 

  拉門上的門鎖微響一聲,隨即輕巧地滑開又關上。安靜跨進門的確實是位高大的軍人,但卻出乎意料地眼熟……

  「表哥,是我。」

  男人低聲喚道。

  「……路德維希?」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噓,別出聲。我先解開繩子。」

  男人動作俐落地以小型軍刀劃斷束縛他手腳的粗繩,並輕輕扶起他的上身。

  羅德里希困窘地發現,精神壓力瞬間放鬆加上長時間被限制活動,導致現在他連穩穩站立的力氣也沒有。當然這是他自己的問題,不過更令人在意的卻是路德維希此刻行動的意義──表弟身上還穿著納粹黨衛軍制服,這樣的秘密救援豈不等於違背軍紀?一向服從上級命令的他,必定知道這會付上多大的代價。或許,這代價高到無法估計……

  但既然對方都已經做出決定,他不能也不必多說什麼。該做的只有一件事──背負著以生命為賭注的善意,並且好好地活下去。

 

  喀。

 

  房內的兩人瞬間停止動作。

  剛才完全沒聽到腳步聲,代表這次的訪客若非擁有高超技巧的偵察兵,否則就是職業殺手、間諜或刺客……

  路德維希試圖反擊,腰間的軍用手槍被迅速拔出指向門外,然而來者的反應比他更快。門口的改裝版手槍已經上膛,情勢一觸即發──

 

  「瓦修,是你嗎?」

  被擋在表弟身後的羅德里希驚訝地睜大雙眼。

  他的眼鏡還掉在地上沒戴起來,但就算有了清晰的視力,他依然會懷疑自己的眼睛……這是否又是他太過思念老友導致的幻覺?

  「是。」

  青年低聲回答,那一聲帶有口音的德語驅散了他的疑慮跟不安。十多年後,他的聲線更加低沉,不過少年般的身形和臉頰線條卻沒有太大改變,有如當年。

  前一秒舉槍相向的兩人,緩緩把武器放下以釋出善意。瓦修順勢關上拉門,讓室內回歸黑暗。

 

  「你怎麼來了?你怎麼知道──噢,我是說……」

  羅德里希找不到適當的用詞,因為有太多話想說。

  「吾輩來帶你回家──到安全的地方。」

  瓦修側著頭,彎腰拾起在方才地上微微反光的眼鏡並為他戴上,但隨即發現不對勁而眉間緊鎖。

  「──你發燒了?」

  「表哥?」

  路德維希扶著他的背,幫助他站立。

  「沒事的,不用顧慮我……

  「怎麼可能,吾輩──我們──就是來帶你出去的啊!

  金髮青年顯得有點激動,反而是一旁的路德維希相對冷靜:

  「我們時間不多了。朋友,你打算怎麼做?

 

 §

 

車頂的照明隨著列車的再度行進而左右搖擺。

路德維希.拜爾修米特不疾不徐地走在狹長的列車走道上,靴底與地面接觸的撞擊聲在冰冷的空氣中迴盪開來。

他看到了一個適合的對象。

 

一位年輕士兵迎面走來。即使穿著納粹的土褐色軍服,但眉宇間卻仍透著一股少年特有的青澀氣息。目測年紀大約二十歲上下,大概正在執行例行的巡邏任務。對方也發現了他,立刻行了個標準軍禮:

「長官好!」

「你好。太好了,隊員,我正需要人幫忙。剛才RE計畫的目標房間有些騷動,請你迅速通知第三分隊隊長,那房間的鑰匙在他身上。我去拿一下補充彈藥,隨後就到。」

「是的,遵命!」

年輕士兵收到指令後匆忙跑離他身邊。

很好,路德維希心想,看來他說謊的技巧終於有點進步──即使他對此百感交集,不過在關鍵時刻總算還是派得上一點用場。

 

突然,他發現情勢有異。

他的右手腕被緊緊箝制,而頸側這冰涼的觸感──是刀。他正被不知名的某人威脅,而且對方還能順利接近身為職業軍人的他而沒被發現。難搞的對象。

路德維希不動聲色地將視線轉向右方。

列車茶水間的拉門半掩著,透出一對似曾相識的碧綠雙眸。眸子的主人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戒心,但他知道她心底多少有著悲痛。伊莉莎白.海德薇莉,哥哥小時候最好的玩伴、死黨兼戰友,也是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鄰居大姊姊。(雖然他是等到年紀大一點之後,才發現對方竟然是女性)正是因為認出他,她的眼神才會在敵意中有著如此哀戚吧?彷彿訴說著──「你剛才說的我都聽到了。即使是路德,只要你也和軍方同一立場,那麼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淺淺吸口氣,以嘴型無聲地道出他們兄弟和伊莉莎白三人在同年約定的暗號:

「以天空和大地之名為誓,我在此立約成為騎士團一員,永遠對彼此效忠,至死不渝。」

 

少婦的眼神開始動搖,但她隨即恢復鎮定。

她仍然在猶豫要不要相信他,最後悄聲開口:

「對我效忠,那麼對我丈夫呢?」

「剛才那是障眼法。瓦修.茨溫利已經將表哥帶到別處,我是來接妳跟他們會合的。

他低聲回答,清澈藍眼中的堅定不容置疑。

「待會如果遇上軍方的人,我會綁住妳的手,向他們聲稱我在移送妳。這是為了讓我們可以一起行動。如果對方堅持同行,我會再想辦法。但請妳務必信任我──至少,看在哥哥的份上,我絕不會有傷害妳的意圖。」

 

伊莉莎白眨了眨眼,無聲地嘆口氣,隨即收回手上的水果刀和對路德維希手腕的箝制。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當時的男孩,擁有壓倒性的力量優勢。只要他想,她會在短時間內失去自由。即使明知情況如此不確定……

「──我相信你。」

男人露出安心的淺淺微笑。

「那麼,我們走吧。和他們會合。」

 

 §

 

瓦修.茨溫利在覆蓋白雪的車頂上謹慎地匍匐爬行,不時回頭關心羅德里希的狀況。故友雖然明顯不習慣這種怪異的姿勢,不過倒也還能夠順利前進。太好了,他想,至少這次的救援行動有個成功的開始──因為困難的還在後頭呢。

 

方才在密室和路德維希商討的結果,決定先撬開房間側邊的氣窗,並在外頭掛上羅德里希的腰帶,營造出他從氣窗逃離的假象。然而實際上,他們兩人卻是掀開車頂的天窗,預備移動到車廂前端,等待路德維希帶著伊莉莎白一同會合。

  這計畫說來簡單,執行上卻會遇到不少阻力。例如瓦修自己的身高不太夠,是在路德維希的協助之下才順利撬開天窗──而他本人對此感到非常彆扭。接下來兩人爬到車頂上也是一大麻煩,多虧路德維希再度抬著他倆完成任務。在列車頂上,又要忍受火車前進導致的驚人風速,以及雪花在風中有如刀刃刺進全身的冰冷,更別提車頂上其實還有不少突起的障礙物……

 

瓦修透過防風鏡鏡片,暗自觀察著羅德里希的情況。對方的眼鏡在此只起了點防風的作用,對於在黑暗中看清前路完全沒有幫助,不過他還是執意戴著。──這笨蛋先生還是跟以前一樣固執呢,他在心中嘆道。而且只要是他堅持的事情就會一直堅持到底。

這麼說來,他怎麼看待吾輩當年的離去呢?雖然不是第一次想這個問題,但在看到當事人之後,「該不會被誤會了吧」、「會不會被討厭呢」等等念頭益發強烈。在這十年之間其實也有見過一次面,但當時的氣氛讓兩人都不知所措,更不可能有機會談談離開時各自的想法。這次再度見面,有可能像以前一樣親密地談話嗎……?

但是和深埋心底的願望比起來,平安度過眼前的難關恐怕才是當務之急。

 

他再度回頭詢問:

「還可以嗎?」

不敢發出太大音量的結果,就是話語被吞沒在寒風中。不過羅德里希似乎明白他的憂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沒問題。

「就快到了──」

瓦修在車廂前端停下,這兒可以清楚看見下方的狀況卻不被發現。羅德里希不久後也安靜地趴在他身旁,兩人的距離已經近到足以交談。

「咳咳……唔,

對方清了清喉嚨,抹掉口鼻處結起的霜,在凜冽的低溫中嘗試發話:

「接下來你要怎麼辦?」

瓦修歪著頭思考。既然他看起來不太抗拒自己的出現,那麼應該可以照原定計畫進行……

「護送你們夫妻到安全的地方,接下來的之後再說。」

「工作呢?」

「辭掉了。多虧之前是為組織臥底、擔任那老傢伙的保鑣,才會知道他們要逮捕你的秘密行動,這麼一來也算是有所回報。」

「唔……」

「當然,吾輩之前一直都是組織的情報來源之一,但這次的計畫真的不出面不行。與其在那種上司下面工作,不如直接回到地下反戰組織待著算了……反正命也就這麼一條。」

 

  地下反戰組織。

  好一個令人懷念的名詞。

  羅德里希知道瓦修一直都是積極反戰、反極權主義、反種族歧視的自由派份子。事實上,這些立場他再清楚也不過了,畢竟他之所以成為主張平等共和的知名自由派人士,瓦修的影響功不可沒。少年時期的他們不時會一同參與維也納的政治集會,那時除了追求信念外也覺得挺有趣。但現在如果還要冒險……

「可不准給我出什麼意外──呃,我是指,如果你出事的話,令妹一定會很難過。」

瓦修失笑出聲。不管過了多久,這個笨蛋先生還是一樣愛操心嘛!

「吾輩盡量做到。不過要是真的有什麼萬一,莉絲就麻煩你們夫婦了。」

「那是當然。不過……

羅德里希在鏡片底下了對方一眼,淺淺笑道:

「我倒認為令妹比你想像得還更堅強哦。」

──什麼意思?他轉頭欲問,卻聽到相當近的地方傳來烏鴉叫聲。

 

嘎──嘎──嘎──

 

  是約定好的三長聲。

  他們往下方看去,果然見到裝束整齊的伊莉莎白。路德維希想必是已經悄悄歸隊了,他剛才的行動若是被發現,恐怕就不只是關禁閉室這麼簡單的處罰而已。

  「待會他先跳,第二位是妳。為了預防追兵,所以吾輩殿後,可以嗎?」

  瓦修迅速做出指示,下方的伊莉莎白神情堅毅地點了點頭。

  他望向身旁的羅德里希:

  「左邊,和剛才窗戶的反方向。落地時記得雙手交叉保護頭部跟胸口,膝蓋保持微彎。準備好了?」

  羅德里希再度點頭。

  他的視線極度模糊,僅能感知火車附近是一片平坦的黑暗原野。即使白雪皚皚,但在沒有照明的情況下,視野中也只有一片漆黑。事實上這對他們而言相對有利,畢竟萬一在此被敵方發現,沒有任何防禦設備的他們只能等著被掃射成蜂窩。

  寒風刺骨,羅德里希卻感到自己全身發燙。

  在高速行駛的列車上往下跳可不如想像中那麼簡單。弄不好的話,跌斷幾根骨頭都大有可能。不過這是目前最能確保他們平安生存的方法……

「那麼,一、二、三──」

 

他縱身一躍,跌進無邊的黑暗。

 

 

第二車廂:黑暗列車(下)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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