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中立兄妹的回合,列支視點。微奧匈。

 

  夕陽帶走了最後一抹餘暉,深灰色的厚重雲層覆蓋了整張天幕。家戶燈火映著緩丘上的針葉林,在雪地上照出幾條斜影。

  這是南德古城奧格斯堡的一所貴族女校。高聳的磚牆之後,傳來陣陣少女們在宿舍交誼廳閒聊的笑語聲。近年來,古老的階級意識的確有逐漸消融的傾向,但取而代之的卻是軍隊或黨部中的官階跟稱謂。而得以進入這所學校就讀的少女,若非擁有顯赫家世就是將軍或重要官員的女兒。再來就是像她──莉絲茨溫利──一樣,是透過種種秘密手段」入學的。

 

  莉絲在此總是感到格格不入。不僅因為她的入學手段,更因為她那不為人知的身分。今晚她溜出自己的房間,想要獨自欣賞一下冬夜的月光,卻在到達露台之前便驚慌奔回寢室。

  『妳聽說了嗎?這次政府要針對的,從政治人物換成商人了唷!我爸還說,財產充公之後會再由國家分配給我們呢。』

  交誼廳的門扉半掩,因此她認出說這話的是一位皮膚白皙輪廓分明的德國少女──隔壁班的同學,現任宣傳次長的獨生女。

  『政府早該這麼做了!畢竟上次大戰之所以失敗,都是那些低賤的傢伙串通敵國的嘛。這種人啊,實在是死有餘辜!德意志的榮耀就要回來了!』

  少女一旁的友人比她更加興奮,然而聽在莉絲耳中,卻是不祥的預兆。最近這種激烈的言論越來越多,她躲在房間的時間也隨之增加。

  『妳是想逃避什麼呢?

  莉絲安靜地詰問自己的心。

  『妳明明知道,這是妳必須面對的命運。在進入這個學校之前,早就該做好所有覺悟了不是嗎?』

 

  身形嬌小的金髮少女嘆了口氣。

  她坐在個人寢室的梳妝台前,柔和的桌燈映著她細緻的臉部輪廓。表面上看似悠閒地梳理著自己及腰的柔金色髮辮,實際上她卻在思考著有關生死存亡的大問題。

  剛才她路經交誼廳時還聽到了另一件機密。雖然她一向和其他血統純正的少女們有著隔閡,但既然同學們多半以傳講從父母那兒聽來的祕密為娛樂,那麼她總會有耳聞一些重大事件的機會。而今天得知的RE計畫,則使她有種山雨欲來的預感。

  RE計畫,簡單來講就是秘密逮捕知名反戰小提琴家──羅德里希.埃德爾斯坦的行動。類似的計畫今年已經有不少起,其中有更多是跟獵捕猶太人共產黨人以及反動份子的行動有關。但這之所以和莉絲扯上關係,是因為她的入學推薦函正是由羅德里希親筆簽上名。

 

  幾年前,德國社會的局勢益發緊張──主要是因為納粹黨掌權之後,行動越來越激進。1933年,柏林及幾個重要大學城發生焚書事件,不屬於「德意志」的著作──例如馬克思與佛洛伊德──悉數受到焚毀。帝國境內的一些商店醫院等陸續受到大規模杯葛,其他安然無事的人民卻多半表現得事不關己。同年,帝國通過「公職服務法」,非亞利安裔者不得擔任公職。兩年後的紐倫堡法條更進一步,非亞利安裔者不得享有政治等各項公民權利,同時族群間的通婚也在禁止之列。

  那時哥哥曾帶她來拜訪羅德里希先生,請他找個安全的地方安置自己。不過這兩人實在很奇怪,莉絲當時便這麼覺得:明明是多年沒見的舊識,為什麼羅德里希先生在見到哥哥的那一刻愣住那麼久呢?而且氣氛僵到不行,兩人都一點笑容也沒有。反而是新婚不久的伊莉莎白小姐非常親切地招待她和哥哥,又是紅茶又是鬆糕的,讓趁夜來訪的他們好好地吃了頓宵夜。

  不過雖然哥哥和羅德里希先生臉上都沒有微笑,她還是看得出來他們在彼此心中都是很特別的存在。如果是一般人的話,不會拜託普通朋友以名譽擔保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沒錯,瓦修茨溫利並非她的親生兄長。不過自從他在下著大雨的那一天把她帶回家開始,莉絲便將他視為自己真正的哥哥。也因此,在發現那個秘密時,她才會受到那麼巨大的衝擊……

 

  但無論如何,瓦修茨溫利以及羅德里希.埃德爾斯坦皆有恩於她。而在風聞RE計畫的現在──

  「是時候還這個人情了,哥哥。」

  她毅然放下手中剪刀,轉向寢室角落。心意已決的她以單手高高舉起作工精緻的小提琴,隨即狠狠往床上一摔。

 

 §

 

  一個嬌小的人影在往慕尼黑郊區的小徑上走著。

  冬日下午帶來些許暖意的陽光普照大地。軟帽遮住了那人的面孔,一束柔金色髮絲在耳際晃啊晃的。男用大衣掩蓋了來者的性別,不過從便鞋外腳踝的線條判斷,此人若非還是個孩子,便是位嬌小的少女。

 

  「呼、呼……就快到了!加油!

  少女微微喘著氣,握著小提琴盒的手掌也流著汗,讓握把顯得有點黏膩。全身都在發熱,除了走路的關係以外,更大的原因是緊張。還好今天是星期天……她方才趁著整個學校的老師同學們上教堂時溜出校外,並且盛裝打扮得如同平時要上教堂的時候一樣。入學後便開始練小提琴的她,隨身帶著琴盒也不會顯得不合理,不過裡面裝的其實是瓦修的男用襯衫、舊長褲等變裝用具,以及錢包、瑞士刀、防身手槍、簡單食物、摺成小塊的地圖等雜物。在奧格斯堡車站的盥洗室順利變裝後,便獨自一人搭乘國內線列車來到慕尼黑。

  當初她為了以防萬一,在入學前便私下向羅德里希先生要來一套小提琴,並自行將琴盒內部改造成可以放入全套逃亡用品的空間。只要將底板墊高大約五公分,便能將衣物平坦地鋪入其中。頂端放松香的小空間也加以改造的話,連指南針跟迷你手電筒都能收納進去。至於原本該裝的小提琴,她忍痛把它砸毀在床上,並留下一張遺言似的紙條:「怎麼練都練不好……!」以誤導校警搜查的方向,以為她是因練琴失利而出走或自殺,從而不會注意到消失的琴盒。

  ──在努力爭取到的這段時間之內,她要先到達哥哥所屬的地下組織在慕尼黑附近設置的祕密小屋才行。

  少女在一間不起眼的林間小屋門口停下,喘息一陣後便推門進入院子。

 

 §

 

  那是常常來家裡拜訪的叔叔啊!他是爸爸的好朋友!年幼的女孩站在板凳上,著急地望向窗外。他做了什麼?為什麼要被帶走?她轉頭以哭音詢問身後的父親。他只是沉默地一把拉上窗簾,但是她不會忘記父親當時緊握拳頭直到指節泛白的模樣。女孩首次認識到何謂別離,而她再也沒見過那位機智友善、不時和父親討論時政的大鬍子叔叔。

  然後是鄰居男孩的哭聲。他的大哥今天沒有回家,而附近的住戶都知道他常去的咖啡館今天被秘密警察突襲。男孩連續哭了好幾天,不斷徘徊在路上詢問路過的每個人有沒有看到他哥哥。某天,女孩沒有再聽到哭聲,世界彷彿一片寂靜。她轉頭望向窗外,只見到鄰居男孩倒臥在一攤汙泥中,沾著油漬的黃色上衣染上一片深紅。

 

  又來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惡夢。

  她緊緊挨在滿布灰塵的小屋一角,用力抱緊蜷曲的膝蓋。

 

  時序有點錯亂。她看到年紀稍長的她跌在大雨中,全身無力。父母帶著她逃了好一段路,甚至借住過幾位朋友家,但現在卻只剩下她一人。剛才那兩下是槍聲,雖然不想承認,但確實有人殺了爸爸媽媽……『我也要死了嗎?她在暗巷中發著抖,泥濘不堪的洋裝溼漉漉地貼在身上。但是我好想好想活下去!然後,彷彿是天使降臨,她聽到一個青年關懷的嗓音:「妳還好嗎?」

  又過了幾年,她單獨一人在公寓中處理待洗衣物。然而她早已不是當年那無助的小女孩,因為瓦修──她親愛的哥哥──把她從大雨中撿了回來,當作親生妹妹一般照顧。她的臉頰紅潤了金色長髮閃閃發亮,眼神也恢復昔日的光彩。雖然哥哥和她一樣失去雙親因而不得不努力賺錢,前陣子甚至連續換了好幾個工作跟租屋處,但是他們兄妹的幸福卻不因為貧窮而打了任何折扣。哥哥有時不會直視她的雙眼說話不准她進家中某個房間身上偶爾還帶著硝煙味,但她一點也不在意哥哥保留一些屬於他自己的小秘密。她哼著小調,一件件地整理著哥哥的衣服,無意間瞥見從口袋飄落的一張名單。

  在那瞬間,她腦中一片空白,如同遭受雷擊。

 

  不對,妳已經做出決定了!

  在黑暗的室內,她用盡全力對自己的心大叫。

 

  時光再度跳回從前。

  母親在瞥見報紙頭版那斗大的標題之後,一貫溫柔的笑臉瞬間凝結。她看著母親咬著牙,縫製幾個簡單的星型圖樣臂章[1]。對賢慧的母親而言,就算要縫製新娘禮服都難不倒她,因此這臂章想必有特別的意義。她不敢問,母親也沒要她戴著。然而那些記號越來越常見,他們家還有朋友們也越來越常為此受到無謂的屈辱。

  接著是老邁的莎拉姨媽不斷晃蕩的身影。她的一雙兒女失去蹤跡,女孩也認得那兩位開朗又活潑的叔叔阿姨。莎拉姨媽天天都在鎮上的公佈欄前面晃蕩,不是因為她突然變得關心政府公告,而是想要確認那兩人的名字是否出現在槍決名單上。女孩不確定她有沒有等到,但每次想起那對姊弟的笑臉,心中就有個地方隱隱作痛。

 

  但是妳活了下來。活下來的責任之一,就是要勇敢面對過去。

  她咬著牙這樣告訴自己,並強行將不斷湧現的畫面壓回心底深處。

 

 §

 

  時間的推移彷彿像是毛蟲爬在樹幹上一般緩慢。不,搞不好連蝸牛都比較快也說不一定。漸漸冷靜下來的莉絲茨溫利如此忖道,一邊憂心地望向窗外。

  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哥哥他們真的會來吧?

 

  事實上,這都只是她的推測而已。

  昨天透露RE計畫的那位同學,正好是瓦修上司的女兒。有關羅德里希先生的事,哥哥應該會特別注意,並且出手阻止……同學的爸爸已經知道羅德里希先生打算跟妻子一同逃往他的出生地──奧地利薩爾斯堡,所以那裡也已經不安全了。況且薩爾斯堡本身早已在前幾年就被納粹黨人佔為重型戰爭器材的補給基地,這點羅德里希先生應該知道才是呀。

  如果RE計畫準時執行,羅德里希先生就會在今晚從紐倫堡到慕尼黑的列車上被捕,而哥哥應該會盡快救出他,然後跳車逃生。順利的話,按照哥哥的習慣,應該會來到距離最近的一個祕密小屋休養生息──也就是這裡。這麼一來,她就可以及時傳遞「不要去薩爾斯堡」的警告……

  只是,他們真的會來吧?

 

 §

 

  午夜的針葉林寒風刺骨。在茫茫大雪中,隱約可聞生物走動的聲響,但一切足跡隨即被柔軟的新雪覆蓋,彷彿那些腳步聲不過是幻覺。兩個──不,三個人影悄悄出現。走在前頭的青年背著一個藍衣男子,另一位女子則尾隨其後。

 

  「羅德,你還好嗎?」

  女子悄聲問道,回答她的卻只有濁重的呼吸聲。

  「他可能陷入半昏迷狀態了吧。」

  背上背著男子的青年略顯焦躁:

  「很快就可以休息了……吾輩保證。

 

  青年──瓦修茨溫利──清楚聽見自己強勁的心跳聲,在萬籟俱寂的夜間更顯得清晰。

  在他們跳車之後,發生了一件沒人預料得到的意外。羅德里希按照指示,雙手交叉保護頭部。但在一片忙亂中,他那從不離手的羔羊皮手套遺失了,而毫無保護的雙手首先接觸到的是──雪地之下尖銳的荊棘。

  他那修長而優雅的手指上,滿是深刻的撕裂傷及鮮明的血痕。雖然羅德里希表現鎮定,還有餘力安撫淚流不止的伊莉莎白,但瓦修也看得出來:如果不及早處理,即使是一根殘留的小刺都足以毀了一個小提琴演奏家的職業生涯。更急迫的則是,血的氣味會暴露他們的行蹤,他很清楚那些警犬的嗅覺有多敏銳。

  但他仍決意放手一搏,為彼此闖出一條生路。因此在羅德里希因疲累、失血、高燒與傷口發炎而倒下時,他毫不猶豫地背起故友,向距離最近的藏匿地點前進。

 

  加上了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同時還要判斷路況並提防可能的追兵,即使是身為職業護衛兼間諜的瓦修也會感到疲累。他一人背負了三人性命交關的壓力,每每一有風吹草動便誤以為有追兵來襲。偏偏他背著羅德里希又無法立即拔槍,這點又讓他的心情形同雪上加霜。所幸伊莉莎白是個相當值得信賴的夥伴,不只體力與耐力令人驚嘆對野外也足夠熟悉。她不時安撫他焦躁的情緒,並保證她會好好注意後方動靜,瓦修這才安心了些許。

  有時在患難中,才更顯出真愛的可貴。看著伊莉莎白不時關注丈夫的狀況,那樣在乎的眼神令他心頭也一陣溫暖。羅德里希有這樣一位體貼而可靠的妻子,真是太好了……

  瓦修微微牽動嘴角。

  這麼一來,他應該不會寂寞了吧──在自己離開之後。

 

  「到了。」

  他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前停下。門後的庭院荒蕪而雜草叢生,不遠處還有一攤融雪化成的泥水,十足一副空屋的模樣。伊莉莎白輕柔地扶著羅德里希,讓丈夫從青年背上回到地面。

  瓦修推門進入,隨即發現屋前的門廊有新踩的腳印。腳印不大,若非是個孩子、便是身形不大的少女──他忽地想起自己那沒有血緣的妹妹。莉絲該不會……?可她現在應該安穩待在奧格斯堡的寄宿學校裡才對呀!那麼就是追兵了?竟然利用小孩來降低戒心!

  他全身緊繃,後方的伊莉莎白也發現了同樣的腳印,因而提高警覺地環顧四周。

  正當此時──

 

  「哥哥,是我。」

  少女的聲音在大門後響起。小屋的主門被拉開,出現在瓦修等人面前的是……

  「莉絲!?妳怎麼……

  瓦修茨溫利愣在當場。記憶中總是穿著酒紅色洋裝展露甜美笑顏的妹妹,現在換上了他以前的襯衫,甚至剪掉了長達腰際的柔金色髮辮,不仔細看還可能會誤認成小男孩。

  「先進來吧。」

  少女向後退開,一邊以嚴肅的口吻說道。

  「我是來傳遞警告信息的。昨晚我在同學口中聽到RE計畫的細節,你們不能去薩爾斯堡,那邊早已有敵人佈好陣。趕快逃往別的地方──

  「可是妳如果推測我們會來,只要跟組織夥伴們聯絡、或者留下約好的郵票密碼就好了,為什麼要待在這裡?」

  瓦修匆匆跨進小屋,口吻也越顯急促。

  「這下妳沒辦法回學校了,可是現在除了那裡,沒有安全的地方!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不希望自己成為哥哥的心理負擔!我知道即使我待在學校,哥哥還是很擔心我的身分會不會曝光,沒有一天能夠真正安心……哥哥好像總是對我懷著罪惡感一樣,所以透過保護我來彌補。可是──」

  莉絲茨溫利的語氣轉為深沉:

  「我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怎麼死的。但是,瓦修,我早就──」

 

  瓦修感到彷彿被人在腹部重重打了一拳。

 

  她知道。

  她知道吾輩殺了人。

  她知道吾輩的罪孽和不堪,而且還是在故友面前,這麼難堪的景況……

 

  才剛恢復清醒的羅德里希慌忙喊道:

  「瓦修,不要!」

  一旁的伊莉莎白見狀,迅速奪下瓦修手中的武器。原來他在巨大的衝擊、羞恥和罪惡感之下,竟不知不覺地把上了膛的手槍指向自己的太陽穴。

  「哥哥,我還沒講完!」

  莉絲勉強按捺住緊張與不安,執意喚回哥哥渙散的注意力。心臟砰砰地跳得好快,但她一定要告訴他──

  「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你一定不相信吧?但我已經決定原諒你了──真的,決定了。」

  「什麼……?」

 

  ……怎麼可能?那可是殺父弒母之仇啊,而且這麼多年來吾輩都是這樣一副偽善的面孔!怎麼能夠被原諒?他驚愕地睜大雙眼,望著直視自己的妹妹。

  「過去的記憶還是會不時浮現出來,但是我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是我自己想要試著選擇原諒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對我還懷著罪惡感。我逃出學校、摔壞了小提琴、還剪了頭髮。我沒有退路了,哥哥。我想要跟你一起奮鬥。」

  她靜靜地,一字一句地說著。

  「唔……

  相較於莉絲的平靜,瓦修卻還在混亂當中,低下來的頭也遲遲不敢抬起。

  「哥哥根本就不擅長說謊。以前工作的檔案,竟然就這麼放在待洗衣物的口袋裡面……我不知道哥哥為什麼決定救我,甚至因此和過去斷絕關係。但是一天天和哥哥相處下來,我知道……

  莉絲平穩的聲音,至此染上一些哭音:

  「哥哥不斷努力工作存錢,只想讓我們可以過好一點的日子。哥哥對我也很溫柔,雖然有點笨拙又容易害羞,但是我能清楚感覺到背後的心意。我知道哥哥看起來有點嚴肅,但其實是很善良的人,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抹滅其他人的生命,對吧……

 

  少女顫抖的語音凝滯在空氣中。她微微喘著氣,眼眶和鼻尖都染了一層緋紅。而她的哥哥緩緩抬起頭,哀傷地注視著妹妹:

  「──直到遇見倒在雨中卻努力想活下去的妳,才讓吾輩開始認識生命的價值。如果可以的話,吾輩寧可用自己這條命去換回妳的父母,但即使如此也無法抵消已經犯下的錯誤。對不起,吾輩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對得起妳。對不起,無論如何吾輩都沒有資格接受妳的原諒。對不起、對不起……

  不斷的呢喃迴盪在小屋之中。莉絲搖搖晃晃地走向跪在地上的瓦修,不顧他的驚訝,用力擁抱住他。一旁的羅德里希和伊莉莎白安靜地見證這一刻。

  少女深吸一口氣。

  「跟殺人比起來,我更想要救人!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了!不管是身體或心靈上的死亡,我都想抵抗到底。我要的不是打著正義名號的復仇,而是徹底停止互相傷害的循環。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更多悲劇。」

  她已經失去夠多了。事實上,如果沒有瓦修,她會是孑然一身。難道她沒有資格保有與他之間充滿善意與關懷的關係?

  過去的她,或許會責備軟弱的自己竟然向僅有的溫暖妥協,卻忘記父仇家恨的印記。但現在的她並不如此認為,因為她認得眼前這人的種種表情。他們或許還不夠了解彼此,但她知道她的義兄為人如何。跟無謂的復仇相較之下,莉絲更想和這個人建立坦承而親密的關係。她不清楚這麼做是不是正確的,也不確定在天之靈的父母會做何感想。但是心底總有個聲音,悄聲鼓勵著她選擇這條路。

  莉絲稍微拉開一點距離,毫無疑惑地直視金髮青年的雙眼。

  「哥哥也討厭戰爭不是嗎?雖然你沒有說,但我知道哦──茨溫利先生在你小時候就因為上次大戰而過世了。戰爭奪走了好多人的生命,但如果要向誰復仇,又會有更多人死亡。我是個猶太人,我相信只有神才有資格審判,而且每個人最終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少女稍微停頓一會。不習慣一直說話的她,這次的自白可是耗去了不少心力。

  「既然如此,就讓我們一起為共同的理想而奮鬥吧。我不想再毫無回報地接受哥哥的保護了。我不允許自己成為你的精神負擔……

  一直在旁靜靜聆聽的羅德里希聞言,不禁微笑起來。

  「我就說吧,瓦修。莉絲小姐比你想像得更加堅強──光是摔壞我的小提琴,就已經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了呢。」

  青年眨眨眼,接著嘆口氣,再度把妹妹擁入懷中。

  「……你說得對。」

 

  ──只要有你在,就算前方依舊充滿不確定和危險,還是能走出一條光明之路吧?

  羅德里希在黑暗中輕輕碰觸妻子的手,伊莉莎白則在不碰到傷口的狀況下小心回握。接下來,無論是怎樣的風雨,都要一起度過。而小屋外頭的大雪,不知不覺已經停了。整個世界是一片深灰色的靜謐,正如他們的心。

 

 

第三車廂:少女的自白fin.



[1] 指大衛之星,納粹政權要求猶太人戴起的特殊標記,十二歲以下的孩童不用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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