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匈+火絨草成分有。後半部是奧匈的回合,不過不甜就是了……

 

 

  在城郊小屋簡單休息並為羅德里希的傷口重新包紮之後,一行人根據羅德里希的提議,改朝慕尼黑舊城區的拜爾修米特家前進。

  帶路的伊莉莎白看著前方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心中百感交集。他們即將到達的,是她曾住過多年的城市,充滿了美好的傷感的、青澀的記憶──而她的印象畫面中,總少不了一位銀髮少年,出現比例之高甚至令她有點煩躁。

  在她因父親工作關係而全家搬到慕尼黑之後,那個自大狂妄的鄰居男孩──基爾伯特拜爾修米特──便擅自闖入了伊莉莎白的世界。加上男孩那個性認真的弟弟路德維希,三人可說是一起長大的。之前路德維希在列車上道出的暗號,自然也是一同遊玩時約定好的密語。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正如火如荼地在歐洲大陸上進行。

  「喂,今天的戰情快報又出來了!快來看!」

  銀髮男孩精力充沛地敲著隔壁家的窗戶,窗台前的粉色天竺葵差點沒被跳上跳下的他給踩上一腳。金黃色的朝陽灑在男孩興奮的童稚面容上,多了幾分生命力。滿臉惺忪的棕髮孩子用力打開自己房間的窗戶,幾乎撞到夥伴的鼻尖。

  「吵死了──現在才幾點,昨天在森林玩到半夜才回家害我被罵了好一頓你知不知道啊!竟然還敢一大早就在這邊哇哇叫……

  「喔哇!本大爺還沒看過你沒綁馬尾的樣子耶。秀氣多了,還蠻像女──」

  「你給我去死──!」

  但十分鐘之後,兩個小鬼就再度和好如初地站在街角派出所的公佈欄下面,計算這次的戰情[1]

  這是他們發明的一種小小休閒娛樂。兩人將擊落的戰鬥機、軍隊向前推進的公里數還有捕獲的戰俘數量根據某種公式換算成分數,藉以推斷戰爭的狀況。在這樣的年代中長大,生活與思想無可避免地一定會受到某種程度的影響。然而上次大戰時他們年紀還太小,死亡與硝煙離他們都還很遙遠,只是報章雜誌上會出現的事物。就算物資不足導致大家常常餓肚子,但說起來這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反而讓這場戰爭遊戲增添了些許真實的魅力。而跟無趣的上課與日常比起來,「最終勝利」聽起來顯得多麼引人入勝。這就是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他們一起翹課、一起玩樂、一起假裝沒聽到路德維希的碎碎念、一起接受老師的懲罰,然後偷偷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吐舌頭示威

  對啊,明明曾經那麼要好的──但他們的分離卻是那麼意外。

  伊莉莎白的翠綠眼眸黯淡下來。

 

 

  十八歲時,她回到故鄉匈牙利布達佩斯就讀大學,而拜爾修米特兄弟則按照軍官父親的期望,進入軍校接受訓練。少年時期某場一對多鬥毆的失利,讓她體認到:除了武力,溝通和知識或許更加重要,盲目的挑釁與攻擊只會造成兩敗俱傷。基爾伯特因為她的重傷而狂怒到幾乎失去理智,因此將對方揍到直接送醫,然而伊莉莎白並不認為武力制裁就是正確的選擇。兩人的想法就此分歧,但她依舊期待在大學畢業回到老家時,能與基爾伯特重修舊好。

  她還清楚記得──那天站在慕尼黑中央車站大廳等待故友的自己,從眼角瞄到那抹準備惡作劇的銀白色時,心中滿溢的喜悅。之後如同往常一樣的打鬧(雖然對於基爾伯特而言,那是她單方面的平底鍋攻擊),也令她精神為之一振,滿心以為兩人可以言歸於好。

  只是她當時一直不懂,為什麼在她認識羅德里希對方也對她表示好感之後,基爾伯特竟然就此疏遠了她。在她跟羅德里希陷入熱戀的那段時間,不管她怎麼敲隔壁拜爾修米特家的大門,出現的都不是她所在意的那名青年。錯愕失望沮喪困惑……不同的情緒混合發酵,她甚至對此感到憤怒──對她所不理解的基爾伯特,以及竟然無力影響對方的自己。

 

  甚至到了她的婚禮前夕也是如此。

  那天,伊莉莎白決定再試最後一次。她本來蠻有把握的,就算基爾伯特之前真的莫名其妙在耍脾氣好了,應該也只是跟她鬧著玩的吧?他怎麼可能缺席她的婚禮呢?畢竟他們是彼此那麼重要的朋友啊!只要她再試一次,基爾伯特就會打開門,用那久違的欠揍笑容囂張道:

  「怎麼樣,有沒有很想念本大爺啊?」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她一如既往地進了鄰居家的房子,直接轉往二樓靠東側的房間,滿懷期待地敲了敲房門。

  「基爾,是我──」

  充滿朝氣的女聲彷彿帶著笑容。

  「我和羅德要結婚了喔!你會來我們的婚禮吧?」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一片寂靜。

 

  「回答我啊?我知道你在裡面!剛剛路德才說你在房間的……基爾!說話啊!

  遲遲沒得到回應,她開始慌了:

  「為什麼不理我?我哪裡惹你生氣了嗎?告訴我啊──我會道歉的!……好像有次我的平底鍋下手太重了,不小心讓你受了比較重的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能還有幾次我嘲笑你的時候太過分了些,我以後會注意的!

  伊莉莎白試圖挖掘自己可能得罪對方的任何一點小差錯,然而卻釋放出更多兩人之間的甘美回憶。過去和現在之間的巨大鴻溝震懾著她的心,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就算想法不一樣,但我們還是可以溝通的吧?以前……以前一起玩的事,你都忘了嗎?為什麼要不理我……

  她背靠門板、無力地緩緩坐下,安靜了好一陣子。

 

  窗口花瓶的影子越拉越長,伊莉莎白端正分明的五官被隱沒在前髮的影子之下。接著,她好似放棄了一般地開口:

  「我啊……雖然常和你打架、也老是開你玩笑,但其實很喜歡你噢。我喜歡你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對路德的細心照顧、很強烈的責任感、鍛鍊自己的堅持和努力,還有偶爾流露出來的溫柔……你對我很重要的唷,我想繼續跟你當好朋友,當到很久很久以後……

  她把頭埋進臂彎,哭泣似地低鳴。

  「──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這是我們想要的未來嗎?拜託,就算你真的討厭我,看在羅德的面子上,還是出席我們的婚禮好嗎?即使你和這個表哥不熟,但他好歹還是你表哥啊……

  伊莉莎白深呼吸一口氣。

  「羅德在柏林找到一份助理教授的工作,我們結婚後就要搬過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慕尼黑。所以至少在最後、讓我見你一面嘛……

 

  那天,她坐在他房間外面的走廊上,獨自一人嚥下眼淚看著夕陽沉沒。

 

  伊莉莎白當然不是笨蛋,她只是略過了這個可能性──基爾伯特愛上她的可能性。當他人試探性地向她提起,伊莉莎白只會大笑著說:「怎麼可能?我們是一起長大的耶,這比他那頭銀髮變色的機率還低吧!」然後躲到一旁,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偷偷擦掉快流出來的眼淚。

  結婚之後,反戰立場的埃德爾斯坦夫婦與納粹黨衛軍中的新星──拜爾修米特突擊隊長,就此走上分歧的道路。搬到柏林的她依然試著寫信給他,但從來都沒有回音,到後來她自己也累了。對此,羅德里希只是安靜地摟過她的肩,然後在心底懷著複雜的情感,無聲地向伊莉莎白與基爾伯特道歉。

 

  然後某一天,已成少婦的伊莉莎白在公寓信箱中發現一個樸素的包裹。

  她小心地拆開牛皮紙包裝,在看到熟悉筆跡的那一刻,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在她面前的是一部裝訂簡單的小說草稿複本,除此之外,基爾伯特沒有附上有關他或她的隻字片語。然而讀著小說中那似曾相識的情節,她開始把記憶拼圖串連在一起,然後漸漸讓自己去面對基爾伯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她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她再次為了他哭泣,為了他的痛苦與無奈、自己無意中對他造成的殘酷傷害,還有他們逝去的友誼。接著,她為自己哭泣。為什麼她必須平白無故失去一個重要的朋友?明明錯不在她……但也不能說是基爾伯特或者羅德里希的錯,不是他們任何人的錯。

  她覺得丈夫可能很早就看透了這一切是怎麼回事,然而卻選擇不說出口。或許是出於愛情的獨佔性,也或許是在歉意中期盼表弟有一天能和他們言歸於好……不論是哪一種,她其實都可以理解。如果現在換成羅德里希的女性友人愛慕著他,她是不是也會同樣閉口不言,甚至要求丈夫和對方斷絕關係?不是任何人的錯,事態卻發展至此。

  伊莉莎白哽咽地拿起那本小書,萬分不捨地把它收至床頭櫃的最下層。直到羅德里希收到法院通知信、兩人開始逃亡時,她才再度拾起它。

 

 

  ──所以他們現在才會在這裡。

  大雪已經止住了,東方的天空由墨黑轉為深紫。伊莉莎白走在一行人前方,熟練地在星光閃爍中穿越森林小徑。終於,在長途跋涉後,他們停在舊城區暗巷中另一扇不起眼的木門之前。

  她微微喘著氣,稍微回頭確認同行者的狀況。

  羅德里希以手肘倚在瓦修肩上閉目休息,俊秀的額上冷汗滿布。後者因為壓力與逃亡而略顯疲態,但一旁的莉絲卻出乎意料地,溫和的目光始終堅定。

  伊莉莎白轉回前方,讓自己有幾秒鐘沉澱情緒。接著她以指節叩門三聲,並稍作等待。不久後,門縫內的燈光亮起。雖然沒聽到腳步聲,但她感覺到有人的氣息在門後。

  她輕聲喚道:

  「以天空和大地之名為誓,我在此立約成為騎士團一員,永遠對彼此效忠,至死不渝。」

  那一刻,翠綠雙眸純淨如昔的她,不是少婦埃德爾斯坦太太,而是年輕而男孩子氣的伊莉莎白。

 

  木門咿呀一聲開了。

  門後,坐在輪椅上的銀髮男子睜大血紅色雙眸:

  「伊莉莎白……?」

 

 §

 

  他們進了房門,基爾伯特見到疲倦又傷痕累累的遠房表哥雖掩不住驚訝,但仍有條不紊地指示他們藥品等物品放置的位置。他和伊莉莎白有些不自在地悄悄瞄著對方,最後兩人約定今晚先休息,明天早上再來好好談談。

  一路上都相當安靜的莉絲突然墊高腳尖湊近瓦修耳旁:

  「哥哥──別再鬧彆扭了,趕快和羅德里希先生和好吧!我先去準備宵夜~」

  語畢還眨了眨眼,接著便一溜煙地不見了。瓦修一陣錯愕,只能慶幸倚在自己身上休息的藍衣男子沒聽清楚剛才的對話。

  「呃……來吧,吾輩先幫你換繃帶。」

 

  紗布碘酒長繃帶──坐在客房床邊的瓦修熟練地操作著,不時向上偷覷對方的表情。

  這個笨蛋先生就是這麼愛逞強。他不禁在心底抱怨:明明就很累了,為什麼還死撐著不肯閉眼?按捺不住心中的莫名,他開口。

  「你不累嗎?」

  「是有點疲倦……

  「那為什麼不睡?」

  他指指對方身後的蓬鬆羽毛枕。

  「因為你就在這裡……根本就是我在做夢吧?

  羅德里希垂下視線,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射出似有若無的影子。

  「就像我過去所做的無數個夢,只是這次特別真實。所以我不想閉上眼、不想醒來,否則等我發現這一切只是想像……

  「哎……

  瓦修驚異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他從來也不敢想像對方會想念自己,哪怕是一分一毫。

  「你不生氣嗎?對於吾輩……」──的離去。

  「那當然。」

  優雅的語調沉了下來,紫水晶般的雙眸定定地凝視著他。在那樣的氣勢之下,瓦修不禁縮了下肩膀。

  「一開始我成天都在彈奏蕭邦。你知道我生氣時就會改成彈鋼琴。但後來,時間久了……我改成彈奏蘇格蘭民歌。

  那首《Auld Lang Syne──友誼天長地久》[2],瓦修記得友人曾經向他提過。

  「而且我一直不懂為什麼你要離開。」

  羅德里希皺起眉,難得地露出任性的表情。瓦修幾乎可以猜得到他的想法:反正是夢,明天早上就要消失了,那麼誠實點也沒什麼關係。但既然對方都問了,他怎能不答呢?

  「吾輩認為,那樣的提議是個極大的……屈辱。與你的友誼之所以珍貴,就是因為我們平等地對待彼此,即使社會地位上還是……

  「我,」

  羅德里希有些困難地開口:

  「從來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從來沒有。會想請你擔任我的私人護衛,只不過是因為我把你當自己人,想跟你分享我所擁有的資源和保障。另外就是……

  他移開視線,盯著不遠處的被單。就算這是夢……不,正因為這一定是夢,所以……

  「──只是想多一點相處時間而已。」

  瓦修睜大了眼。原來這才是他真實的想法嗎?

  「否則每週只有與你在咖啡館度過的那個下午才能放鬆自在,其他時間我都必須扮演完美的埃德爾斯坦,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崩潰。抱歉,我知道我很自私……

  「不,那個,吾輩……從來不知道你竟然是這麼想。對不起……

  ──為我的擅自離去,還有誤解你所帶來的傷害。

  棕髮男子凝視著故友,表情是說不出的平靜。

  「我原諒你──如果這能讓夢境持續,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金髮青年抬起頭,表情異常認真。

  「羅德,吾輩保證你從頭到尾都是清醒的。這不是夢,我們……和好了。

  「唔,呃──什麼?」

  羅德里希一臉不可置信,前額那束翹起的瀏海隨著心情轉變而微微晃動。他嘗試去碰觸對方以確認這不是夢境,但……

 

  「嗚、痛……

  他倒抽一口氣。不小心拉扯到剛包紮完的手,雪白的繃帶又染紅了一片。一旁的瓦修見狀,表情幾乎是扭曲起來:

  「吾輩真的在你旁邊,所以你快給吾輩好好休息!這個笨蛋先生!」

  「唔

  他瞬間感到一陣失速,反射動作地閉起眼睛。床旁那人稍嫌粗魯地一把將他的肩膀按進柔軟的枕頭中,隨即又小心翼翼地將被子蓋好。

  「那個,我──」

  羅德里希重新睜開眼。才欲開口,身旁的青年便自動為他取下眼鏡,細心安置在床頭。一連串的動作,彷彿是刻意堵住他的口。

  「吾輩明天早上還會在這裡,所以不要想太多。你現在該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覺。」

  青年接著便起身要走,似乎在極力隱藏自己的彆扭,但表現出來的反而是更多的不自在。羅德里希閉起眼,嘴角揚起不明顯的弧度。

  「以後不准再不告而別了──晚安,瓦修。」

  雖然再幾小時就快天亮了。還有,那個笨蛋先生絕對還是在鬧彆扭。不過既然對方都跟他和好了,那麼他就裝作沒發現這件事吧──

  「晚、晚安。好好休息。」

 

  青年匆忙逃出客房,差點在走廊撞上雙手捧著熱騰騰牛奶壺的妹妹。

  莉絲眨眨湖綠色的大眼,語氣中藏不住笑意:

  「聊得如何?」

  「呃,嗯……

  瓦修有點困窘地抓抓頭,表情卻在柔和中帶點懷念。

  「莉絲,謝謝妳。」

 

 §

 

  凌晨兩點。

  沒睡好的伊莉莎白乾脆坐起身,發呆一陣子之後轉向身側的那人。

  羅德里希安穩的睡在床上,完全放鬆的睡顏顯得如此平靜。這樣的表情已經多久沒看到了呢?伊莉莎白含著笑意起身下床,開始更換丈夫額上的濕毛巾。待一切都處理得差不多之後,她拉過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她這樣凝視這個男子的面孔,又已經多少年了呢──

 

 

  在慕尼黑中央車站初遇之後,他們的交往益發密切,並如同周圍所有人的預料一般,迅速陷入熱戀。

  慕尼黑的史許瓦賽區確實是非常好的戀愛環境。畢業不久的伊莉莎白先在大學圖書館謀了份臨時工作,下班後就和羅德里希一同逛著數不盡的特色獨立書店,累了就到小型咖啡廳休息。這一區隨和又浪漫的氣氛吸引了不少文藝界人士,在小酒館當中可以遇到的不僅是當地大學生,更有許多知名作家藝術家以及音樂人。如果去的是歷史悠久經常舉辦演奏會的路易德波特棕櫚園咖啡館,那麼又有更高的機率可以見到許多音樂名家。羅德里希也因為在此認識貴人,進而受邀到私立音樂學院擔任教師,從此停止流浪的巡迴演奏生涯定居慕尼黑。

  那段日子裡,他們每天早上總會一邊用餐、一邊共享同一份咖啡館提供的報紙。扭結餅、德式小餐包與搭配甜芥末醬的慕尼黑白香腸,再加上一杯咖啡,就是非常完美的巴伐利亞式早餐。但因為局勢關係,餐桌上的氣氛並不是永遠都如此寧靜。

 

  「這是什麼情況!簡直就是瘋了!」

  羅德里希憤怒地將報紙甩在桌上。1934年份的日報標題上,赫然印著「奧地利陶富斯首相遭暴徒暗殺」幾個大字,下面的引言還寫著因為奧國首相帶頭反對希特勒,此為罪有應得云云。伊莉莎白則皺起秀麗的眉,沒有出聲。她知道他即使旅居德國,卻依舊相當關心祖國的情況。因為戰後經濟危機以及對於新政策的不同意見,前幾年奧地利的社會民主黨人才和天主教派爆發長期激烈巷戰,直到今年才平定下來。而現在,歷經劫難的維也納又會迎接怎樣的命運……

  「就算是蕭邦也不足以表達我的憤怒!」

  羅德里希轉過頭,表面上盯著咖啡館一角的演奏用鋼琴,但實際上他凝望的,則是心中的故土。原本就與納粹黨極權政策與種族色彩極不相容的他,自此決心向他們反抗到底。

 

  或許可說是對於羅德里希決心的回應,近年頒布的幾個法條都使得他們的生活益發舉步維艱。去年通過的「公職服務法」規定非亞利安裔者不得擔任公職,然而,在巴伐利亞邦立圖書館任職卻是伊莉莎白的夢想。所幸法條剛上路時,並不是所有地區都嚴格實施,他們便拜託在政界有一定影響力的拜爾修米特兄弟幫忙協調。基爾伯特始終不肯與伊莉莎白見面,但說到工作的保證書與推薦函,倒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事後她才知道,她之所以能如願得到夢想中的職位,和那封文情並茂的推薦函大有關係。只是無論她用謝禮或者聚餐當理由,兒時玩伴依舊把她關在房間門外。

  而隔年的紐倫堡法條則更加限制非亞利安裔者的權利,其中族群間的通婚也在禁止之列。伊莉莎白身為匈牙利裔後代,按照規矩無法和日耳曼血統的羅德里希結婚。因此他們在風聲一放出法條尚未施行時,便開始提前為結婚預作準備。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相戀會是一段辛苦的過程。羅德里希出身奧地利貴族世家,雖然他本人和她一樣站在開明的自由派立場,但這並不代表他的家人也是如此。

  在兩人互許終身之後,羅德里希帶著她去維也納見自己的父親。事實上他百般不願,不斷表示父親一定不會同意,所以就算見了面也沒有意義。但伊莉莎白卻相當堅持。她知道未婚夫和家裡的關係不好,所以更想藉此機會擔任和解的角色。

  然而,故事卻並沒有如她所願地發展。

 

 如同羅德里希預期的,年長的埃德爾斯坦前侯爵一見到她,隨即大發雷霆。平民出身的伊莉莎白從穿著談吐到意識形態全部不是他理想中的兒媳婦,因此他的矛頭便轉向老是和自己做對的兒子。

  「我不是讓你有很多女孩子可以選擇了嗎?家族通婚是我們的慣例啊!難道你忘了我們的貴族身分?這種會汙染血統的事情我絕對不允許!」

  「伊莎或許沒有太好的出身,但是我們的思想非常契合,況且她的父親也是個擁有正當職業的匈牙利男人。我不認為這……

  年老髮白而略顯瘋狂的前侯爵聽到關鍵字,這才首次仔細端詳她的臉龐。

  「匈牙利人嗎?匈牙利……哈哈,好,匈牙利是吧!那麼兒子,你就作為奧地利的代表,去取回帝國的榮光吧!匈牙利是我們的!呵哈哈哈──

  「父親,奧匈帝國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們的祖國是奧地利共和國。而伊莎的祖國則是戰後建立的匈牙利王國[3]。這是兩個不同的國家,和我們的婚姻沒有任何象徵性的關係。」

  羅德里希知道帝國瓦解與母親的意外過世都帶給父親極大的衝擊,甚至因此耽溺於酒精。但這些話他依然不得不說。

  「你就連這點也要跟我作對就是了?如果我不同意你娶她呢?」

  「您要怎麼想是您自己的事,但伊莎會是我的新娘,這點絕不可能讓步。」

  羅德里希放下只啜了幾口紅茶的精緻磁杯,倨傲地向父親抬起頭。

  「我自己的事?很好。那麼從今天開始,埃德爾斯坦家沒有你這個兒子!」

  「求之不得。走吧,伊莎,我們先去公證再說。」

  伊莉莎白焦急地轉過頭望著未婚夫,但他卻沒有絲毫軟化態度的跡象。面前的男人挑了挑白色的眉毛,天生霸者的氣勢比他的獨子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

  「隨便你,不過『基爾』可還在我手裡。你忍心丟下牠嗎?」

  這下換成羅德里希表情大變。那是跟他一起長大的銀白色駿馬,他們倆有很深的感情。他們或許可以獨自離開,但是『基爾』……

  他即刻轉向她。

  「伊莎,一樓走廊直走到底左轉,馬廄裡銀白色那匹!大門口會合!」

  「啊、好!」

  她迅速意會到他的意思,馬上如風一般地飛奔而去。曾在匈牙利受過專業騎術訓練的她是位優秀的騎士,即使是初次見面的馬匹也能穩定地指揮。更重要的是,她的速度比他更快,可以搶先在他父親命令僕人做出什麼前先救出基爾。

  羅德里希轉向他的父親,表情堅定。

  「您是無法傷害我們的,埃德爾斯坦『前』侯爵。」

  「這,就要看你怎麼定義『傷害』了。走著瞧。」


  於是他們就這麼衝出了埃德爾斯坦大宅。伊莉莎白騎在銀白大馬上穩穩地操縱著韁繩,羅德里希則坐在她身後。來往的行人及車上的乘客好奇地瞧著彷彿從上個世紀中走出來的他們,兩人當作沒看見,只安靜地向城郊疾奔而去。距離拉開之後,就不會受到來自那幢大宅的傷害了吧?

  事實證明,他們太過小看了貴族階級運用謀略的能力。

  還沒離開維也納市區,基爾的蹄聲就開始發出不穩的節奏。他們兩人急忙下馬,只見牠寶紅色的溫和雙眸如今溢滿痛苦,以混濁不清的眼神茫然瞪視天空。

  「基爾、基爾!我在這裡──」

  不顧主人的焦急的殷殷呼喚,銀白大馬劇烈抽蓄了一陣,便前腳一軟跌在石板路上喘息著。伊莉莎白咬著牙,遲疑著該不該說出駿馬異常的原因,然而羅德里希的表情卻緩和了下來──彷彿早已看透了一切。

  「啊,我該猜到的。父親根本不用特地吩咐,只要聽到他的怒吼聲,其他人也會知道該採取什麼行動。當然,我怎麼會忘了呢?畢竟『藥』是這麼好用,對象又『只是』動物……

  他再度咬牙,為著自己沒料到的發展,還有選擇讓基爾大步奔跑導致血液循環加速等同於加快死亡到來而扼腕。

  ……後悔嗎?」

  身後的伊莉莎白小聲問道。她知道他們彼此都會付出很多代價,但是這條無辜生命確實超出她的想像。羅德里希深吸一口氣。

  「──從不。」

 

 

  她再度凝視著丈夫安穩睡著的神情。想起羅德里希曾說過的某句話,她不禁勾起嘴角。

  『即使付的票價不同,但坐在演奏廳中的聽眾,都有權利享受一樣的音樂。政治也是如此。沒有誰天生就該享有特別的權利,因為每個人同樣都是上主所造的,應當有同等的機會。』

  這就是他的政治主張。很有他的風格不是嗎?她還記得丈夫結束在自由派政治團體的演講時,一波波如潮水般的掌聲從台下源源不絕的湧來。

  或許他們的路真的辛苦了點。但就跟羅德里希一樣,她也從不後悔──只是有點遺憾。

  伊莉莎白趴在床沿,緩緩閉上雙眼。等到明天早上,就能和那遺憾的原因──基爾伯特好好談談了吧?


 

第四車廂:來自過去的訪客(上)fin.



[1] 計算戰情的戰爭遊戲:參考資料來自《一個德國人的故事:哈夫納1914-1933回憶錄》p36-49這是生於1907年的作者賽巴斯提安哈夫納在童年時代對於一戰的想法,也影響了他們那一代的德國人對於一戰失敗的反應,同時可以說是間接促成了納粹黨與二戰的興起。

[2] Auld Lang Syne──友誼天長地久》,英文是Times gone by,意指逝去的舊日子。這首歌由十八世紀的蘇格蘭詩人填詞,樂曲則被翻譯成多國語言的版本,在華文圈內是「友誼天長地久」「驪歌」。資料來源:http://blog.richliu.com/2008/11/26/650/

[3] 匈牙利王國,1919年一戰結束奧匈帝國解體後的新生國家。在二戰時加入軸心國陣營,1946年戰敗之後成立匈牙利共和國,其後又於1949年在蘇聯幫助之下成立匈牙利人民共和國,1989年國名改為匈牙利共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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